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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子是后半夜回到家里的。
良子虽然浑身酒气,却已经清醒了,口渴得厉害,胃里火烧火燎的,进屋就找水喝。娘仔细,早已经把一壶凉茶放在灶台上。爹睡了,躺在土炕的一头,在灯光照不到的炕角一心一意地打着呼噜。
多年来,只要良子不在家,这面土炕就躺老两口子两个人,空落落的。良子回来后,这面土炕就显得拥挤了,人气更是比先前旺了不少。现在,良子是彻底回来了,不仅回来了,接下来还有个添丁添口、延续香火的大事情,也就是说,不仅有老两口,还要有小两口,两代人要变成三代人。只样一来,这一间屋子和一面土炕是不够用的,应该考虑给良子另盖一间新屋子了。爹睡去前,和娘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初步商议,达成了一致意见,趁着这个雨水多,羊膘肥体壮、毛绒厚实的秋天,赶在天冷之前将良子的新屋子盖起来。娘就在煤油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,一边等良子,要告诉给他盖新屋子的事情。娘等到后半夜,便有些担心了,越来越焦急。正焦急间,良子进门,娘非但没有埋怨,反倒笑了。
娘说,出去走一走也好,远亲不如近邻。一个男人家,还能一辈子窝在家里?醉了也不要紧,醒了,该干啥还干啥。不要像你爹,除了放羊,就知道窝在家里唉声叹气,连个串门的人都见不着。也是的,谁家的门槛比你家的低?你家的门槛又比谁家的高?你不往,人家还不来呢。比方说盖屋子这事情,总得有人搭手帮忙吧,就你爹那德行和脾气,说不定到时候连个人影子都请不来。
娘说到这里,眼里便立竿见影地有了忧虑和不安。
良子抓起茶壶一阵猛灌,灌足了,嘴一抹,一点礼貌都不讲,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躺,这才想起问娘,你刚才说啥?看来是娘刚才掏心掏肺的一席话,全都白说了,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。娘瞪了一眼良子,说,酒是汽漏水,喝进肚子里胡日鬼。你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了,你到底是醒了,还是没醒?
良子说,我已经醒了。
娘一语双关地说,啥醒了?酒醒了,还是人醒了?
良子含含混混地说,都醒了。
娘说,醒了就好。就怕你酒醒了,人还醉着。
良子自言自语地说,那是谁家?
娘说,哪家?
良子说,就是最西头的那一家,离涝坝不远,离菜园子不远,门前好像还有一棵沙枣树。
娘先是一怔,接着就笑了,说,还能是谁家?那是赵家。
良子说,那个女子是谁?
娘说,你莫非吃了驴脑髓?你忘性比记性差。赵家屋里的,自然是赵家的。
良子说,谁?
娘说,秀秀。
良子心里一惊,说,她还没嫁人?
娘说,你也知道,秀秀小你两岁。那女子心气高,媒人都踏破了门槛,她就是不松口。都说女子大了不中留,越留越记仇。那赵家两口子急得火烧眉毛鬼打墙的,秀秀就是不答应。村里和秀秀差不多大的女子原本就没有几个,她们都嫁了,有的还生了娃。只有秀秀,恨不得把娘家的炕坐塌呢。
良子不再问了,躺在炕上半晌无语。
娘看着半晌无语的良子,先是愣怔,接着便笑了,像是明白了其中的什么奥妙,将那盖新屋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。娘后来唠叨了几句什么,良子照例是一句没听进去。
是啊,秀秀比他小两岁,良子当然记得的。
秀秀学习好,初中毕业后,按说能够考上高中。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,认为一个生活在牧村这种远天远地、穷乡僻壤的女子,不是个睁眼瞎就行了,迟早要嫁人的,何必再念书。嫁出去的姑娘,泼出去的水。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,村里人有自己的账算,小九九打得精明。愚昧也好,落后也罢,观念一旦形成、成为传统,往往根深蒂固、冥顽不化,很难彻底破除。秀秀哭过闹过,终究抗不过父母,只好卷了铺盖回家。秀秀至今没有嫁人,在这个小小的牧村确实是个例外。十八九岁的姑娘一朵花,秀秀长大了,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。良子和秀秀打小就相熟,还一起上过学,只不过不在一个年级。秀秀那时候爱笑,笑的时候爱捂嘴,手一松开,满脸羞涩。其实,秀秀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子。寒暑假的时候,他们结伴而行,为的是方便相互照顾。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虽然够不上,关系还是不错的,感觉也挺好。后来,秀秀不上学了,他们之间也就断了来往,几年没再见面。时间一长,良子对秀秀也就淡忘了,不知道秀秀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。村里人家的女子嫁得早,早嫁早省心。秀秀还没有许配人家,用书里的话说,还待字闺中。那么,秀秀为什么至今还不嫁人呢?难道就因为心气太高的缘故吗?如果是这样,秀秀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
难道?良子心里咯噔一下,这一声响动,像是沉沉的夜幕突然划开了一道罅隙,让他的眼前有了一点缥缈的亮光。良子寻着这一点亮光,飘飘然,很轻盈,有了一种飞翔的快感。
回到牧村的良子,心上终于有人了。这个人近在咫尺。不是别人,就是被他淡忘多年的秀秀。良子一夜未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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