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
二娃睡不着,他的心思在另外的事情上。
他的心思与小镇学校有关。在二娃的意识里,小镇和牧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随着寒假一天天过去,开学的时间一天天临近,二娃的脑子里都是小镇学校,一闭上眼睛,都是同学和老师的身影。和煦的阳光洒满校园,琅琅的书声和欢快的歌声,像彩色的小鸟拥挤着飞向明澈的天空。尽管他来自沙漠牧区,和城里的同学有很大的差距,也没有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,但他还是喜欢学校的那种氛围,喜欢小镇的那种氛围。
有一次在课堂上,他被语文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。一篇不长的文章,被他浓重的土话或者叫方言读得满教室哄堂大笑,连一向严肃的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当时,他那个羞惭啊,完全可以用无地自容来形容,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地底下。其实,城里的同学未必都说普通话,即使说普通话也未必有多么标准。就因为他们是城里人,就好像有资格轻视和取笑来自牧区的学生。在他看来,他们的轻视和取笑就是一种浅薄和无聊,他却不能反驳。土话再加上捉襟见肘的穿戴,让他很受城里同学的轻视。当然,说普通话没有什么错,老师一再提倡和要求同学这样做。班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同学就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声音真好听,像磁铁一样具有吸引力。天生丽质的容貌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让这个女同学是那么的与众不同,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,不怎么搭理别人,上学放学都独来独往。可想而知,他和这个女同学的距离就更远了,远得同窗几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。他也清楚地知道,这个女同学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,在她那里,他几乎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同学。然而,不知为什么,他偏偏非常喜欢看这个女同学的样子,每当看见这个女同学,他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,怀里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,有兴奋,有冲动,有亲切,甚至还有隐约的不切实际的却是美好的幻想。后来,也就是五年级的时候,他终于发现这个女同学的眼睛里始终有一丝忧郁。忧郁而沉静,并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,是与生俱来的。同时,他也可以肯定,她的忧郁和沉静绝对不是自卑,是一种从里而外的气质。
恰恰在这个时候,同学们中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几本被视为大逆不道的禁书。
禁书的封面被牛皮纸糊得面目全非,其中之一是《青春之歌》,作者叫杨沫。经过几番近乎求爷爷告奶奶般地哀求和讨价还价,他也许是不合时宜地读到了这本长篇小说,读得如痴如醉。书里的林道静令他过目不忘、印象深刻,以致彻夜难眠。就这样,他在显得苍白、狭促和可怜的读书生涯,却因书中那个美丽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林道静而移情那个女同学,竟然悄无声息地多了对一个异性的爱护,像一个沉默的孤独的守望者。当然,这个女同学是不会知道的,永远都不会知道。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。这是难与人言的,也是令己自卑的。
他暗自发誓,他永远不对别人说出这个女同学的名字。
偶尔,他会自责,你才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,怎么能够产生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,是不是过于早熟了?也就是说,他的青春期到来得太早了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早熟是有害的,是不应该的,是不光彩的。自责使得他自卑,自卑使得他郁郁寡欢,也使得他把课余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到学习上。他的学习成绩很好,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。他不知道促使他学习的动力究竟来自哪里,真的不知道,没有谁强迫他这样做。他打小就喜欢美术,通俗地说就是画画,画羊像羊,画骆驼像骆驼,总之画什么像什么,像是无师自通,连父母和哥哥大娃都觉得惊奇。他的美术作业成为同学们纷纷模仿的范本。他画的连环画,虽然很稚嫩,却被一个和他还算要好的同学珍藏起来,同时到处炫耀。他出的黑板报和墙报赫然地贴在教室后面和校园最醒目的墙上,深受老师的称赞,也引起了一部分同学,尤其是城里同学的嫉妒。他们对他的态度很不友好。
有一次,轮到他值日,同学们差不多都走了,教师里只有家在城里的三个女同学迟迟不肯走,假装继续做作业,她们显然是故意留下来的。她们不走,他就不能挪开她们屁股底下的凳子,就不能顺利地洒水扫地。当他鼓足了勇气请求她们离开自己的座位时,她们依然故我地坐在那里,冲着他轻蔑地笑了笑。其中一个女同学将一条腿跷起来搭在课桌上,并把一只鞋脱下来用一根手指头勾着,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,要求他闻一闻她的鞋子,否则,她们是不会离开教室的,那么他也就不能及时地完成值日。这种突如其来的侮辱和伤害,不啻为一种奇耻大辱,令他措手不及,不知道怎么应对。他只有逃跑,满含委屈的泪水无言地离去。他没有去宿舍,而是去了小镇那个小小的火车站。火车已经开走了,月台上空无一人。他坐在垛得整整齐齐的装满了盐的麻袋上,望着被夕阳浸染得红彤彤的小镇和那两条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铁轨,想了很多很多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