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“月子风波”
我的故事开始于秋天。
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,天亮时仍没有停下来。时令己过了霜降,风裹着雨点抽打在脸上,冰凉,麻疼。
南河县与栾山县交界处,是连绵上百里的崇山峻岭。站在山顶放眼望去,但见远处、近处山套山,山连山,山上摞山,山外有山,一眼望不到边尽是山,因而得名“沟漫山”。
公元一九五二年农历九月初九的风雨之夜,我出生在这个大山旮旯一户贫穷的农民家庭里。
我的出生平淡无奇,没有给这个小山村带来多大的动静。微弱的啼哭声被风声雨声淹没,就像一粒小石子落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,没有激起一丁点儿水花。
我的出生也没给这个家庭带来添丁进口的喜庆,反倒是给生我养我的母亲带来了更多的苦难和忧伤。
贫穷和忧伤,就像两只令人厌恶的牛牤那样,伴随着我的出生,就死死地追缠着我,叮咬着我,如影随形,挥之不去。
慢慢地长大,从母亲和二姐口中,我知道了童年时期的那些事儿——
母亲生育三男两女五个孩子,大哥二哥,大姐二姐,我是老么。一家七口过着“七分糠菜三分粮”的饥荒生活。我虽然出生在收获的金秋季节,可屋里并没有五谷满仓。唯有墙角藤条篓里的半篓玉米穗儿,这就是一家人赖以糊口的全部口粮。
“坐月子”,本应是大米白面不缺,鸡蛋鱼肉不断,安享尊荣的生活,可母亲却没有见过米面细粮,没尝过一口荤腥。糁子汤、玉米面,有时候往玉米面糊里放点儿盐,丢一撮葱花儿,算是“改善”一下伙食——这些就是母亲的月子饭。
严重的营养不良,导致奶水严重不足。襁褓中的我饿得成天彻夜的啼哭。十岁的二姐抱着我在屋里转圈儿“悠”,悠睡了再饿醒,饿醒了再悠睡......
小孩儿夜哭是很烦人的事儿。过去人们缺乏科学意识,认为小孩儿夜哭是“邪症儿”。于是就找来村里会“下神”的十一奶,在一片黄裱纸上用朱砂写了一张“夜哭帖”,贴在村口大路边上:
天黄黄,地黄黄,
俺家有个夜哭郎。
行人君子念三遍,
一觉睡到大天亮。
真搞笑!哪里是什么“邪症儿”,我害的分明是“饥饿症”!
“夜哭帖”写了,也贴在大路边了,可我仍旧照“哭”不止。母亲一次次把**塞进我的嘴里,我嘬了几下,没有奶水,松开了**,继续撕开喉咙哭。只哭得喉咙嘶哑,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“啊—啊—”哭个不停。
好心的七婶儿送来半篮子红薯。母亲让二姐把红薯放火里烧熟,嚼烂了,喂到我的嘴里。我先是“尝”了一点点儿,小嘴蠕动几下,像是在品品味儿,然后就大口猛吃起来。吃得呛着了,连声咳嗽起来。
母亲从二姐手里把我接过来,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拍着。嘴里埋怨二姐:“嚼烂些儿,少喂点儿,甭叫噎着......”
靠着这半篮红薯,母亲和我熬过了艰难的“月子”生活。
谁知道我刚刚满月,就经历了一次母子分离的危险。
就在母亲备受煎熬的时候,平时不大管闲事的父亲这几天异乎寻常地忙碌起来。
父亲在忙什么呢?二十多年后,七叔给我解开了这个谜团。
在我心目中,七叔是个传奇式的长辈。他在家族间排序老七,我们这一辈儿都叫他“七叔”。
七叔是个种庄稼的一把好手。同样的一块地,跟别人的地边搭着地边,他种的庄稼比别人的庄稼要高出一大截儿,多打二三成的粮食。
七叔为人热情好客,宗族亲情观念很重。家族间有啥事儿,比如“摆火神社”啦,上祖坟啦,闺女出门、回门儿啦,他是该出钱的出钱,该出工时出工。平时庄上谁家出过门的姑娘回娘家,不管是远门儿还是近支儿,他非得要让到家里,好吃好喝地招待一顿不行!
七叔还是个“老古董”,喜欢搜罗一些七奇八怪的物件,什么麝香、大烟(罂粟)壳儿、金柴、神仙过桥草……谁家人有急病了,需要个偏方怪药,找七叔,没准儿就能找到。
七叔的这般能耐,人缘又好,成为有名的“百事通”——好像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!
我上大学那年暑假里,在七叔家小院子里瓜棚底下乘凉聊天。
七叔说:“得亏你妈把得紧,要是随着你爹的意儿,早给你欣给人家了,咱老祝家可就没有你这个大学生了!”(“欣”方言:不要钱,白送)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很长时间以来,把我“欣”出去,一直是我很好奇的话题。我也问过母亲和二姐,但她俩好像商量好的一样,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明白的说法,只是含混的搪塞我:“谁说欣给人家啦?你不是成天在家里吗?”
她们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,不想再揭这个伤疤,毕竟这是一段辛酸的往事。但是,为什么要把我欣出去?欣给谁家?这中间的过程是怎样的?这些都是我很想知道的。我不想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留下一段“空白”。
现在,七叔这个“百事通”无意中提起这个事儿,我当然很感兴趣。但是又考虑到这个话题的敏感性,恐怕问得太直白,七叔给我打马虎眼儿,编排个故事糊弄我。于是,我变了个方式,希望从他嘴里“套”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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